核心提要

围绕鸦岗村的控制权，三次选举失败的村官萧裕超，花巨资请来“广东省纪委的处级干部”，试图通过“反腐”手段将对手整下台。

戏剧的是，他请来的“救兵”是假冒的官员。“反腐”不成，手段却在升级。

最终,“纪委干部”又请来广西农民冒充“江西警方”“办案”，绑架杀人，年仅38岁的村支书就此殒命。

九派新闻记者刘洁 发自广州

“沙尘超”

萧裕超个头不高，人很壮实，在鸦岗村是个气派很足的人。

平时见面，大家叫他“超哥”，私下里，就变成了“沙尘超”。在广东话里，“沙尘”就是形容一个人嚣张，趾高气扬，所到之处，必能掀起一番尘土。

“沙尘超”在鸦岗村就有这样的能量。

鸦岗属于广州白云区，面积有7.1平方公里，外来人口超过了1.5万。因为夹在几条高速公路的中间，周边物流园聚集，给鸦岗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。

7千多户籍人口的鸦岗村，有包括蔡、邓、何、萧、梁五大主要姓氏。邓氏比萧氏稍微多一点，大概1000多人，而萧氏有300人左右。

在这个古老的村庄，村民建的物业鳞次栉比。各个姓氏的宗祠，隐在高楼下，自有其不同寻常的气度，也都得到了较好的保护。这是村民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，也是选举的政治基础。

对于搞选举政治，鸦岗的村干部认为“沙尘超”是个中好手，也是重要的一支力量。他懂得谋划，在一届选举刚结束，就开始走街窜巷，挨家挨户做工作，为下一届选举做准备。对于可以争取的人，他会去拉拢、许诺。

“鸦岗村有20多个‘治保主任’，都是萧裕超许诺出去的，还没上位就到处封官。”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说。

萧是本科毕业，早年曾在广州一所中学教书，后来回到村里做村官，主管过国土等方面的事务。

他为人精明，物业很多，还做过十多年的村官。据村民介绍，一个月租金大概有10来万的收入。众所周知的一栋物业，就是他在村委会对面的一栋7层半的大楼。此外，他还开了投资公司，搞物业及室内装修方面的工程。

有头脑，有经济基础，有地位，这是萧在鸦岗村立足的基础。

“沙尘超”身边总跟着一帮人出入，一旦对村领导不满意，他就会发威：发动自己团体的力量，拉横幅围村委会，搞出大的声势来。

有村官告诉记者，曾经有个老支书，在2002年左右，和佛山南海合作，投入上亿元来建广和大桥。这是重要的通道，现在这座桥还能给村集体每个月带来458万元的固定收益。

这个大型工程，在当时算得上是超前思维。“沙尘超”似乎总能于无声处响惊雷，他告诉村民，建这座桥，每个村民都要背负2万多元的债务。最终，在萧的运作下，建桥的老支书黯然下了台。

在有着巨大经济利益的村庄，选举成了村内各个势力争夺的主战场。“三年换一届，亲戚朋友都冇(方言，意思是没有)得做”，鸦岗的一个村干部感叹。

“斗法”

在“沙尘超”大显神通的时代，年轻12岁的邓杰兴还只是他手下一个不起眼的治安队长。

邓杰兴曾入伍当兵，1998年退伍后回到村庄，从治安队员、队长一路做起来。

据鸦岗村的村干部介绍，与萧裕超的张扬不同，邓杰兴比较有亲和力，见到村民总是笑嘻嘻的。后来做了村支书，年长的还叫他“兴仔”，年轻的就称呼“兴哥”。

老支书被拉下马时，“沙尘超”和邓杰兴还是“亲密战友”。

2009年后的连续两届换届选举，“沙尘超”都落选了，而邓杰兴在村里迅速崛起，先是做村长，接着又做村支书。

起初，萧裕超对这个曾经小弟并不是很在意。2009年那次竞选村长时，“兴仔”先输后赢，在第二轮投票中击败“沙尘超”。

四年后，“沙尘超”卷土重来，和邓一起竞选村支书，萧再次落选。当年换届选村长，萧裕超又出来选，遭遇第三次失败。尽管这次对手不是邓杰兴，但萧认为邓是自己失败的主因。

对于萧的三次失败，有村干部告诉记者，主要的原因还是萧太过张扬。2009年选村长是他最有可能赢得选举的一次，但“太嚣张”，见到小学校长握手时，是反着手伸到背后来“意思”了一下。“还没选上就这么嚣张，这样的人，你们能选他?”

另一方面，萧的手腕圆滑，过分依赖权术。有村民告诉九派新闻（微信号：cjrnews）记者，在主管国土时，村民要建房，萧就暗中制造困难，让村民花钱请他去打通关节。

按照鸦岗村干部的理解，萧裕超并不会认同自己的缺点，在他眼中，邓杰兴才是背后使坏的人。

三次败北对萧的打击很大，毕竟他50岁了，以后竞选的机会已经不多了。

“沙尘超”开始了谋划复仇。

“纪委干部”

面对萧的步步紧逼，邓杰兴心知肚明。曾有朋友给他曾出主意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，整垮萧在村里的物业，“断个水、停个电的，太容易了”。

最终邓没有同意，给村干部们的意见是不能划圈子，要对事不对人。

俩人虽然有矛盾，但明面上还过得去，见了面，邓还是客气地叫“超哥”。在2013年萧竞选村长失败后，邓还出面挽留，希望萧继续留在班子里负责一部分工作。

最后一次落败，让鸦岗村的村干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，“沙尘超”突然安静了下来。村里的工作格外顺利，再也不横生枝节了。这一度让村干部们怀疑萧裕超是转了性。

在这段安静的日子，邓杰兴也同朋友感叹，村里的工作好做了许多，但过于安静，又有些忐忑。

风平浪静之下必有暗涌。

据鸦岗村的干部说，萧主要的手段就是向纪委告状，上级部门来查，最终形成的材料也有了几尺厚。

当“广东省纪委处级干部”的张超明进入了萧的视线时，正逢萧遭遇选举失败。

现年42岁的张超明，是广东开平人，曾在广东省审计厅当过两年司机，后来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。经朋友介绍给萧裕超认识时，他的身份变成了“广东省纪委的处级干部”。

萧对张的“纪委干部”之所以深信不疑，是因为有一次张超明让他带钱去买单时，张和钟世坚(原广东省纪委副书记，2015年7月落马)一道有说有笑从楼上下来。这让萧对张超明的身份和能力不再怀疑。

萧提供了邓的“腐败材料”，张整理好之后，并不是自己“办案”，而是去了省纪委信访办。张拿着信访办接受材料的处理单号给了萧。

事后，张超明埋怨，认为主要是萧没有搞到过硬的材料，导致查邓杰兴的工作无法开展。

此后，张超明分三次一共收取了萧裕超80万现金，分别是50万、20万、10万，用做跑关系“立案调查”邓杰兴的活动经费。

调查一直没有进展，也不可能有进展。萧裕超开始埋怨，认为张一共花了自己二三百万，但什么都没有办成，最后萧提出要么还钱，要么让邓永远消失。

根据萧提供的车牌信息，张超明查到了邓杰兴的住址，但“让邓消失”的行动没有实施。

他一直在敷衍、应付萧裕超。

张超明说，萧有一次提出有老板愿意出一百万，事成后还有奖金，并许诺给张超明在鸦岗村做城中村改造的工程。

张超明还提及，萧裕超当时讲了一个故事，说是有人曾找外地警方，在某人的汽车上放了毒品之类的东西，待把人抓走后，那人却试图逃跑拒捕，而被警察开枪打死。

张超明通过朋友找到广西南宁的农民郑展江。双方最终谈妥的价格是70万。张认为自己的意图只是希望郑展江把人绑架后“养起来”。

萧裕超说，是张超明主动提出，他有朋友是“江西刑警大队”的队长，可以让“江西警方”来抓邓杰兴。

谁是主谋？

2014年8月，邓杰兴开始察觉到危险，自己的车不时被人跟踪。

邓杰兴专门买了根棒球棍，放在车上防身。他也向高中同学表示了自己的忧虑，甚至开始安排后事，将父母、妻子托付给老同学，“如果出事，以后要帮忙照顾”。

老同学不是太在意，“顶多就是被人毒打一顿，出口恶气，从来没想到会有生命危险”。

死神在2014年10月11日降临，正是“登革热”流行的时候。

当天晚上，邓到村委会开会布置工作，晚上10点多驱车离开村庄，回在花都区的家。在回家的路上，邓给老同学打了电话，为自己的爽约道歉，本来他们商议要去湛江看望老战友的。

快到家时，邓又给妻子打了电话，说马上就到。结果妻子在楼上等了一阵，人没上来。等妻子跑到停车场时，车停好了，人却不见了，现场有浓烈的辣椒水味。

邓的老同学赶到现场时，“电视中才有的场景出现了”，随即报警。

据花都区公安分局在2015年1月13日出具的《起诉意见书》，当晚11时许，邓刚到停车场下车后，一人用辣椒水喷，一人持刀控制，一人用手铐双手反扣后被推进一辆商务车绑走。

途中，邓被人用封口胶封住口，用黑色长袖衬衣包裹头部后用封口胶捆绑严实，窒息死亡。接着，被抛尸顺德杏坛镇的河道内。

张超明说，是萧裕超提供了邓杰兴的行踪。张超明通过电话告知了埋伏在车库的郑展江，抓到人后立即向萧裕超汇报“得手了”。

第二天，俩人还见了面。按照张超明的意思，萧裕超主要是想确认邓杰兴人死了没有。

为了让萧裕超支付100万，张仍然骗萧，是“江西警方”将邓杰兴击毙了。张超明认为，这样才会让萧出钱，因为萧会觉得这种方案可以免除自己的责任。

萧裕超供称，张超明告诉他的是，“江西警方”将邓杰兴带回了江西，并在路上击毙了他。

邓的家人一开始就怀疑萧裕超，但以为是绑票，等待要赎金的电话响起，但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。

仅过了四天，10月15日，包括萧裕超在内的多人被警方抓获。

据村民告诉记者，抓萧裕超是在晚上，治安队员上楼，骗说萧的车被撞坏了，萧下楼看到警察后，神态自若，似乎还笑了一下，很配合地伸手被铐走。

“沙尘超”与“纪委干部”供述的版本各有不同。

按照“纪委干部”张超明的说法，萧裕超是“雇凶杀人”的主谋，他只是被萧逼迫。

萧裕超坚持邓杰兴的遇害，自己只是在无形中起了作用，张超明请人绑架一事中，他并未支付过一分钱。

在萧的版本中，他自己成了被张超明蒙蔽的人，而邓杰兴的死亡，是“纪委干部”请来“江西警方”办的案，一切都与自己无关，他只是提供了线索。

更大的悬疑在于，萧裕超很有可能逃脱杀人罪责。直到今年8月6日，广州市检察院的起诉书出来，邓家人才吃了一惊：萧裕超被公诉的罪名是“非法拘禁他人”，此前花都区公安分局出具的《起诉意见书》中，萧裕超是“涉嫌故意杀人罪”。

邓兴杰的父亲告诉记者，因为听说萧被抓时曾“自认真凶”，所以他们没有在意案件进展。有村民说，当时萧还笑着说，“是的，事情都是我干的”。但现在，谁也无法证实了。